爸爸在天上，果园在身旁 / 刘阿娟和“爸爸的苹果”
第739片树叶儿
1
叫刘阿娟的这个小姑娘，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慢慢的长大，直到终于考上了大学，终于可以背起差不多是简陋的行囊，站在村口深深呼吸几口熟悉的空气，转过身去再望几眼其实是望不到边的山沟房屋和树木，然后头也不回的去往更远的城市西安。
再后来机缘巧合，她又毅然决然的扑进了北京，做了编辑，当过财经记者，跟着罗辑思维团队，学习过自媒体的运营。
她在忙碌里一点的收获喜悦，仿佛朝着预定的梦想，一步步的近了。
是的，她在等待一个更新的机会，希望可以圆了出国留学的梦，学成后再回到北京，或者别的城市。
她像是隐身在一座硕大丰茂的苹果园里，成为一枚不起眼却在安静成熟起来的苹果，日复一日散发出属于青春的香甜气息。
她觉得自己漫游在一个浩瀚的梦境里，她有时候很笃定，有时候又很惶惑，不知道在前面等着她的，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春天。
但是至少她能肯定的是：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再回到，那个遥远而贫穷的小山沟里生活了。
可是她没想到，2014年5月的春天，老家的苹果树冒出一层新芽的时候，母亲的一个电话让她开始忐忑起来。
爸爸确诊是癌肺部小细胞癌，恶性，中晚期，如果不进行干预治疗，大概只能活6个月。
2
爸爸是个特别普通的农村老头儿，一辈子吃过不少苦，他自己倒没怎么放在心上，或者说再苦他也都是自己含着藏着忍着，不愿意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替他分担那些苦楚，有事没事还喜欢说上一两句笑话打打岔。
1988年以后这个倔老头顶着亲友们的质疑，固执的把自家最好的6亩自留地改成了苹果园。
她的记忆里有很多和爸爸有关的温暖回忆，很多都是跟那座小小的果园有关。家族里的老老小小都看出来了，这个有点倔有点儿幽默的老汉，看起来更愿意听他的小女儿的话。
他背后跟人家说过，那么多的孩子，就数阿娟最像他。现在那个什么都不怕的老头儿被癌症撵上了，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它？
刘阿娟想，我得回家了，我得陪着老头儿好好看病，陪他一起看护苹果园。
刚开始那一阵，她北京老家两头赶，一次一次的赶回去，次数越多心里却越害怕，她害怕下一次回来时，爸爸就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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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天里她心里酸酸的，喧闹的都市慢慢的在向晚的雾气里沉没，刘阿娟独自坐了很久，她决定回去吧，放弃在这里刚刚开始的一切，什么都不要了，她只要回家，只要她的老头儿，还能开开心心的眯缝了眼，带着她在那爿果园里转上几圈。
搭乘当夜的火车，她往千里之外的老家赶，瞌睡着梦见了下雪，梦见自己10岁那年，放晚学回去迟了，爸爸冒着漫天的大雪，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，一个人走出来迎她，看见她了二话不说就牵起她的手，问她冷了吧？快跟爸回家。
多少年了，只要看见想到老头儿，刘阿娟的心里就好像是踏实的带劲的，仿佛自己做什么都不用想太多，反正有老头儿在她身后等着托着呢，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。
可是，现在这个老头儿就要走到生命最后的关口了，她怎么能不守在他身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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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阿娟又回来了，回到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，又拼命的憋着一口劲儿，想要逃离的小山沟。原来那么多年里悄悄积攒的野心，那么多年里偷偷做出的计划，统统都抵不过老头儿就要不在了这么一句话啊。
得知她不是请假而是辞职，彻底的回家时，家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觉得奇怪，都说你不是那么想要在外面生活的嘛，刘阿娟解释说，以后再说了。
她注意到老头儿从头到尾一句都没多问，就像她成年以后，几乎所有重大的决定，他都不会多加干涉，顶多就是问一句：
阿娟哎，你想清楚了？想清楚了呢，那就去吧。
这一次她还留意到，那天一进门放下大包小包，说我辞职不干了，回来了，老头儿似乎都没觉得很吃惊，气色晦暗的脸上甚至浮出了一些不易觉察的笑容。
刘阿娟就想，自己的这个决定，是对的！
5
接下来的每一天，是漫长而安静的，简单又重复的。
要不是因为需要算着时间提醒老头儿按时吃药，刘阿娟觉得连充当手表的手机都不需要了。
白天是缓慢的，夜晚是寂静的，除去老头儿在房间里的咳嗽和翻身，就剩远处人家传来的羊儿的哞哞声了。
白天和傍晚，要陪老头儿说说话，陪他吃三顿饭，有时还要陪他出去转转，陪他去看他临时想起来的什么人。路上老头儿说，趁着能走就去看看吧，说不定就再也看不到了。
刘阿娟嗔怪老头儿尽瞎说，可是一转身一低头，发觉自己倒先哭了。
化疗像是一个重大的节日，又是最不敢坦然面对的时刻。希望那么多却远的看不清，痛苦却是活生生的就在眼面前啊。
每一次陪老头儿来啊去啊，老头儿不许她扶着，也尽量克制着疼痛，疼痛让他多说几句话的心思都少了，刘阿娟心里是着急的，她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呢，除了看着老头儿一分一秒的忍着难受。
就这么陪着他来来回回的在村里进出，刘阿娟常常产生了错觉，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，那时候自己还没有老头儿的膝盖高呢，成天盯在他身后，囔囔着要去苹果园，要闻闻那些香甜的苹果。
恍惚之间她又觉得现在调了个儿，是自己牵着老头儿，一段一段的路走过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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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回夜里刘阿娟失眠了，她想总归还是要找个事做啊，最好能把老头儿一块拉进来，这样也可以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，不能总是一闲下来就黑着个脸，嘴上什么都不说，心里肯定在琢磨生啊死的，他的内心肯定是充满无助无奈跟恐惧的。
第二天一早，刘阿娟跟老头儿郑重的提出来，我想把家里的果园管起来，老头儿你得帮我！
在果园里转悠了几天，这时候前几年在西安北京的工作经历，促使刘阿娟形成了一套全新的想法，那就是看看能不能借助网络资源和现代技术，种出不打农药，不用除草剂的原生态苹果，然后省略所有中间环节，直接在网上卖。还有就是先得给苹果起个好听的名字。
嗯，这个她已经想好了，就叫“爸爸的苹果”。
她把这个主意跟家里人一说，大家都认为她疯了。她一个哥哥还开玩笑地让侄女查哪里的精神病院最近，要把她送过去。一个亲戚还打趣她说，闺女，原来你在大城市就学的这些东西啊？怎么看着不着调呢！
倒是老头儿没提什么反对的意见，他说你要想试试就试试吧，反正家里又不指望这些苹果赚钱了。
老头儿的担心是：苹果树娇生惯养了这么多年，抗病虫害能力已经很弱，如果不用药，怕是跟他一样活不成的吧？
而母亲则觉得她就是瞎想，她更关心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，眼看就要奔三了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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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想那么多了，一边继续照顾老头儿，一边张罗起苹果园的事。
自己在外面勉强攒下来的一点儿钱，给老头儿治病转眼就要花光了，眼下先要借钱。她到处找朋友开口，同时着手落实微店、微信公众帐号各项注册流程，找人设计产品标识，申请注册商标......在得知企业化模式更适合做电商时，又开始跑工商，注册公司开通账户，每天跟层出不穷的麻烦过招。
这期间她发现老头儿也开始每天跟在她身后各种指点：苹果树什么时候修剪，什么时候松土，什么样的虫子要坚决除掉等等。
她甚至看到他比手画脚跟大伯解释，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的互联网新型销售模式，心里真是暖暖的。
因为，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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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刘阿娟家果园所在的村里到镇上，有二十里路。村里的年轻人，基本都出去打工了，留下的果农都是些思想守旧的老人和妇女。
刘阿娟一遍遍的向他们宣讲万物有灵的观念，希望他们一起加入进来，用自然的规律来种苹果，到了成熟期再采摘，要尊重苹果的原生态。
她想当然地被果农嘲笑了：尊重苹果？你天天跟苹果呆一起，它们会跟你说话不？没办法，刘阿娟只得从自家果园开始实验。
意外的是第一年出品的苹果，并不好，得了裂纹病，挑不出几个好的。
母亲说算了，别做了。
老头儿却还是信任支持她：不行，那么多人在帮阿娟吆喝，不能让人家失望，我们就算赔也要做。
也是在那个时候，刘阿娟才忽然意识到，自己这只小蚂蚁好死不活地去撩了头大象。她惶恐得整夜失眠，心里怕啊！怕辜负了那么多人对自己的信任。
焦虑之下，她一遍遍地看那些讲述匠人精神的书和电影，给自己打气。同时，开始恶补各种自然科学和田野知识。还到处委托朋友介绍北京等地的农业专家，邀请人家来果园里指导。
《新型肥料》、《果树测土配方施肥技术理论与实践》、《田间药效试验准则》，这些一听书名就要犯困的书，愣是陪伴她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。
她的一天，除了照料老头儿其余时间都在果园劳动，生生把自己从一个还算水灵的姑娘晒成了非洲的女孩。
一些慕名远道而来的朋友，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笑了，忍不住的调侃：你真的是87年的？你这是经受了多少风吹雨打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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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老头儿却一天天的鼓励她肯定她，说对她很有信心呢，她也慢慢掌握了从树叶颜色和树杆气味，来判断果树的生命体征和需求，知道了修剪树枝的原理，清楚了土壤的养份，明晰了果树与其他植物之间的依存关系。
从产品的包装设计到微店设计，都是她自己来。市面上出售的发泡套套不符合她的要求，为此她特地跑到城里找厂家订做。又因为量太小，跟老板苦苦央求。逛超市，看到纸盒包装，都会习惯性去看看多少克的纸，哪个楞的。
外包装设计了快三个月，为了箱子尺寸精确到零点几厘米，做了N次试验，以求达到快递最低折损率。
这些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，她一点点地熟悉，一寸寸地吃透。从田间地头，到包装销售，再到客服维护，刘阿娟口腔溃疡到吃不下饭，被母亲埋怨：好好的班放着不上，偏要回家来刨土。你这是找事给你爸打岔呢，还是折腾自己？！
忙得停不下来的时候，她甚至盼望能发一场高烧，好逼着自己放下手头的杂事，好好睡上几天。
要么不做，要做就做好。让她感到欣慰的是，爸爸的苹果第一次正式推出产品后，反响很不错，一年卖了3000箱精品苹果。
很多人惊叹：原来真正的苹果味道是这样的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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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后刘阿娟在村里的支持下，把苹果园扩展到300亩，紧接着建起了果农合作社。
刘阿娟也没有料到，当初重振果园，只是想对爸爸一个人负责，结果变成了要对很多人负责。
最难过的是，她想负责的那个人，跟癌魔做了两年的抗争后，终于还是撒手离去了。
最初的难过慢慢的过去了，平复了悲伤的刘阿娟，看着这一大片果园，就想其实老头儿还在吧，就在果园里看着我们呢。
现在的刘阿娟，庆幸在家乡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。
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要安慰老头儿，还是老头儿其实是希望她，来管好这片果园？
到底是她带给这片果园崭新的生机和希望，还是说其实是果园成全了她自己？
无论如何，这一片果园已经深刻的融进她的生命里了，就像“爸爸的苹果”仿佛是她的又一个名字。
今天的刘阿娟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茂盛的苹果园里，会忍不住的想起老头儿在时跟她说过的话：
“老汉，我将来要在你坟头栽一棵苹果树。”
“好啊，我渴了就上来摘个苹果。”
“要是被羊啃了怎么办？”
“小事，我接着栽呗！”
说这些话时，正是秋天呢，乡村的空气清澈透明，父女俩可以闻到空气里飘来的苹果的清香。
嗯，那是爸爸的苹果。
嗯，这个是“爸爸的果园”二维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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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3月12日
感 谢
@浅草的专访
@刘阿娟接受访谈
并授权使用本文全部图片
感 谢
@赵天甜授权
2018新春第一首歌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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